寒露将至京城的风已带了霜意。
苏锦黎站在七王府后园的陶坊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只未上釉的简匣。
泥胎尚软刻痕清晰——那是“贞元二十年三月初七火焚真诏三百二十七人殉信”十六字一笔一划如刀凿心。
这句简文她斟酌了七日。
不是祭文不是奏折也不是史书体例。
它只是“记录”像农人记收成像医者记病症平静得近乎冷酷。
可正因如此才够锋利。
“谢姑娘到了。
”侍女低声通报。
谢云澜提着竹箧走来发间别着一枚银铃声轻如息。
她看了眼那简匣眸光微动:“时令简的形制我已按您说的改了。
外层陶釉封固防潮防腐;内壁压印赦令纹路像是……心碑缩小版。
” 苏锦黎点头:“就是要像。
让百姓看见它就知道这不是寻常节仪而是‘记得’的开始。
” 二十四节气司礼坊早已式微如今只剩些老乐工守着残谱。
但正因无人在意反成了最好的掩护。
借“岁时铭刻”之名在观象台下埋简既合古礼又不触禁令。
谁又能说记一句天象、一句民情是大逆? “第一批简匣已送至各坊寒露当日会由童子、匠人、寡妇、戍属各一名共执埋设。
”谢云澜低声道“他们愿意出面是因为……名单上有他们的亲人。
” 苏锦黎闭了闭眼。
那些名字曾被烧成灰随风散在义庄外的沟渠里。
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重回大地之下。
不是哀悼是宣告:我们没有消失。
与此同时翰林院一场风暴悄然酝酿。
裴文昭站在讲堂中央面前是一册《灯变实录》样书。
台下坐满学子还有几位监察御史派来的耳目。
他翻开最后一页纸白如雪。
“有人说我私修国史淆乱纲常。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可真正的史不该由活人写给死人看而该由后来者替无法开口的人说话。
” 他顿了顿手指轻点那空白处。
“这里我留着。
等哪一天陛下亲笔补上那句‘永不开禁’才算真正完结。
” 满堂寂静。
下一瞬不知是谁先起一人站起两人站起数十人齐刷刷立身而起。
有人低声诵出那首灯诗:“星火藏夜帷孤光破雾来……” 声音起初微弱继而汇聚成河。
门外守候的御史脸色发青却不敢闯入。
这是讲学不是结党;这是读书不是谋逆。
可偏偏比什么都可怕。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亲自来见裴文昭。
老人不语良久只道:“书可列参考典籍。
不登正榜不限传阅。
” 裴文昭躬身一礼未言胜亦未言屈。
而在千里之外沈砚舟一身青袍踏进某州县衙门。
他此行名义是巡查狱政实则为“赦令公示令”落地。
十年前行“言语罪”者多为庶民案卷模糊家属无凭。
如今朝廷虽未正式平反但若能在衙前立榜摹文便是松动的第一道裂痕。
“本官奉旨查案顺带问一句:赦令贴了么?”他在公堂上坐下语气平淡。
县令支吾:“上头没明令……” “可有明令不准贴?”沈砚舟反问。
县令哑然。
当夜衙门前便出现一块木牌摹写着当年赦令全文下附一行小字:“若有亲属蒙冤未雪请于申时至此陈情。
” 第三日来了第一位老妇抱着儿子的旧衣哭诉半日。
第五日有人带来烧焦的书页残片。
第七日百姓自发集资请匠人刻碑石料运来那天竟有百人相送。
朝廷震怒欲治该县“纵民妄言”之罪。
可御史台一份奏疏随即递上:“民之所怨积于无声;今愿陈情乃天听将开之兆。
若强行压制恐伤仁政之本。
” 皇帝沉默良久终未下惩处令。
自此“官不立民自铭”成了潜规则。
碑不在庙堂而在人心。
深秋夜七王府书房烛火未熄。
萧澈靠在榻上咳了几声手中却紧握一份密报。
他抬眼看向窗外月色清冷照着庭院中新栽的一排陶铃架。
苏锦黎推门进来披着素色斗篷发梢沾露。
“都安排好了。
”她在他对面落座声音很轻“寒露埋简明日就会传开。
” 萧澈笑了笑眼底却无病态只有锐光:“他们以为我们在求容许其实我们从不要许可。
” “我们要的是——”苏锦黎接话“让它变成不可逆的事实。
” 他凝视她片刻忽然道:“最近六部里有些年轻人常去史馆查阅旧档。
” 她挑眉:“哦?” “听说都想寻些先祖旧事。
”他咳嗽两声似不经意“王府也在整理文书或许可以请他们来帮把手。
”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影子交叠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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